燼灰

互联网精神比格犬

【玄中】他见过四次死神

新本格三十周年合志参本文,放出。
打着玄中幌子的青司中心。大概是我写过的最长的玄中同人。
趁着国庆再捞一次:玄中同人合志《虚像赋格》预售:看这里看这里
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
《他见过四次死神》



“过去我一共见到过四次死神。”他说。

“而我没有一次看到他的样子。”


蓝色的墙壁静静地伫立着,空荡荡的屋子里只回荡着他一个人的声音。


第一次见到死神时,他还不太明白死亡的含义。

那天他跑进洋馆,径直冲向他最喜欢的那个角落。弟弟很讨厌,偏爱弟弟的父亲也讨厌,从来不对自己笑的母亲也是。他还不够成熟,不清楚自己哪里做错了;却一向足够敏感,能体会得到自己是不受宠、甚至被漠视的。抗议没有用,他知道,这只会让家人更生气。所以他决定在不开心的时候躲起来,躲到这里。这是个好办法,没有人来打扰,也不会因为哭而让母亲皱起眉头转身走开。

可是这次来,他微妙地感到了这里的些许不同——有什么细节改变了。

“啊,有孩子在这里呢。”

谁?他警觉地抬起头。这幢洋馆已经空置很久了,除了他——或许算上他带来过几次的弟弟——没有出现过任何人,怎么会忽然冒出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?

视线里出现一袭黑色长袍。有人站在阴影里,戴着兜帽,穿着长至地面的黑斗篷,不露出身上任何一块皮肤。

“你是谁?”他问。按理来说,这样凭空出现又打扮得莫名其妙的人应该让他紧张才是,可很奇怪的,他竟感到一股不可名状的熟悉与亲切。

“是你啊。”那人并没有回答,顾自表现出一副熟络的样子,“快离开吧,以后还是不要再来这里比较好呢。”

为什么?他想问,可是并没有问出口。身体先于思想一步,他几乎是跳出那个角落,擦着黑色的袍角窜出了洋馆。他说的有道理,我不能再来。他想。不知为什么,从这个奇怪的陌生人嘴里说出的话都带着一股笃定的意味,让他不自觉的想要相信。

我并没有见过他啊,他是谁呢……?

跑进树林前他想。却并没有想通。


“我当时只是离开了。我想,只不过出去玩而已,没关系吧。可是我没想到……”


是火。

洋馆着火了。为什么会着火?是意外吗?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意外?为什么偏偏是今天?他想要冲进去。我听到了,你们说母亲还在里面。既然你们知道,为什么不去救她?为什么不让我去找她?母亲还在那里,在火焰中心啊!

他哭喊、踢打着,头一次在这么多外人面前把家里从小培养的礼仪抛到脑后。母亲,她还没有对我笑过呢,他想,我一定要去找她,一定要,这是必须做的事。抱住他的消防队员没料到一个孩子竟然会这么麻烦,一不留神松了手。获得自由后他只冲了两步,眼睛的余光正好瞥到那个身穿黑袍的身影一闪而逝。

好像一盆冷水毫无预兆地浇下来,他一下子定在了原地。

……我这是在干什么呢。

母亲的教导是怎样的?要稳重,要守礼,因为是哥哥所以要成熟可靠起来。要镇定,慌了手脚哪里还有长子的样子。不能哭,明明是个男孩子。哭什么哭呢。

“哎呀,他明明是个男孩子呢……”

温柔美丽,冷漠可怕。母亲的面容出现在他眼前。要遵循母亲的教导啊。于是他站住了。站在离火场、离母亲不远的地方,没有再走近一步。逼人的热浪映在他眼里,裸露在外的皮肤感觉到灼烫的温度。

明明已经快要冬天了啊。


“那是我第一次,脑子里真正出现了‘死亡’这个概念。它和火联系在一起。一直如此。”


火灾之后那幢洋馆成了焦黑废墟,警方潦草地拉了黄线算是封锁现场。母亲被挖出来,而他被禁止看她——即使是葬礼上也不行。

下葬时他有种茫然的不真实感:母亲已经不在了吗?就这么不在了吗?再也不会回来了?他哭不出来,而弟弟还不明白葬礼的意义。两个孩子跟在父亲身后,有样学样地做完了全套。他听到周围的人窃窃私语。真可怜啊。才这么大一点呢。太可怜了。中村先生还会再娶吧。以后怎么办呢。没有妈妈的孩子不知道会长成什么样子啊——

他觉得冷。大概不是寒风所致。他感受到了,那是看“异类”的同情目光。他忽然明白自己以后或许就将一直生活在这样的目光中了,这让他想要大声尖叫。

然后最后一句话飘来了,飘进他的耳朵。

“据说是为了找那孩子才进去的呢,真是……”

那成为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。


当天下午他疯了似地冲进那篇废墟。他想我对这里足够熟悉,我可以找到的,可那个他喜欢的角落早已变成一片焦黑,和周围的一切融合在一起再也分辨不出来了。是这里吗?他固执地把自己缩进废墟里。母亲来过这里吗?这里或许还有她的味道。她是为了找我吗?可是怎么会呢?母亲可不喜欢我啊。可是她来了不是吗,她不可能是为了弟弟来的。那么就是为我吗?是因为我吗?她还对我抱有期待,所以她才会来吧。那么是我吗,是我害死了……

他想不下去了。他感到愧疚和痛苦,而这愧疚和痛苦中又生出一些小小的欣喜。他还分辨不出来这混杂的一切,可混乱中他的确感到了,焦黑的废墟即将落下来,落到他背上。这是他一生都要背负的东西。

“你果然又回来了啊。”

啊。是那个人吧。穿着黑袍的怪人。他没有抬头,仍旧抱着膝兀自颤抖着。

“母亲是、为我而死的。是吗?”

孩子蜷成一团,声音细若蚊蚋。

“别想了。”黑袍里传出温柔的安抚,“青司,别再想了。”

“是吗?”

陌生男子叹了口气,从斗篷下伸出一只苍白的手,轻轻覆上他的头顶。

“谁知道呢。”那人低声说。


“时至今日,我已经记不清那幢洋馆的样子了。离开后我去做了什么?它的废墟是什么样?我当时是什么心情?我全都不记得了。”他的语气淡淡的,让人听不出真假,“现在回想起来,我只记得,原来死神的手上,也会有那么明显的青色血管啊……就像母亲一样。

“不过,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他是死神。”

十九岁那年他遭遇了意外,丧失了所有关于自身的记忆。那段时间他抛弃了外界的一切,干干净净,孑然一身。

“你什么都不用担心,”玄儿曾这样对他说,“你就只是你自己……嗯,还是我的中也君。”

他说这话的时候愉快地眨了眨眼,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。


“住在白山的日子很快乐,时至今日回想起来,那仍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时光。”他的神情柔和下来,“玄儿很好,即使那时我什么都不记得了,我依旧能感觉到,他是我遇到的最能与我合得来的人。与他相处的时候,我会不自觉地放松下来,也许他身上有某种我缺失的或者正在寻找的特质?当他在我身边时,我感到自己是完整的……那是一种脱离了现实的完整。他有那种能力,让我不由自主地被他同化……不,按他的说法,我们本就是同类。”

他勾起一个浅淡而温柔的笑意。沉浸在这段回忆中好像让他暴露出了另一个自我,那是许多年来从未被人见过的、他灵魂中最柔软的部分。

“那时正是初夏,白山的房子却无论何时都清清凉凉的。玄儿不喜欢白天出门,却总说要带我找回记忆,所以我们一向是在傍晚出去,在公寓附近散一会儿步。我还记得,离家两个路口那里有一家羊羹做得很好,店主是位老婆婆,每次我们去买都会额外送一块她自己做的红豆饼。玄儿就把它掰成两半,我们一边走一边吃——那是玄儿难得会做出的、鲜活得不太像他的举动。一开始我还有些难为情,不过后来也就习惯了。吃甜食的爱好,大概也是那个时候养成的吧。

“也有时候玄儿会说要在家读书,不过我也清楚,他很可能只是懒得动。这时候我就一个人出去,买些点心什么的。每次我独自出门,玄儿总会提醒我戴上他买的黑礼帽,”说到这里,他轻笑一声,“在这种事情上,玄儿倒是出乎意料地执着呢。”


每当他独自出门,回来时总能看到书房的灯是亮的。玄儿就坐在窗边看书,昏黄的灯光把他的半身映在玻璃上,看起来静谧又美好。不过据登美江说,因为书房在两条街的交汇处,玄儿觉得太吵,很少会在那里看书。那里说是书房,实际上只是放书用的。

“不是说吵吗?为什么突然又开始在那里看书了?”他觉得好奇。

玄儿神秘地笑了,带着他走进书房。

“你看。”他被引到窗口,“发现什么了吗?”

他望出去,然后愣住。

“中也君也看出来了吧?”玄儿笑盈盈地解释,“这里是唯一能把两条街都尽收眼底的地方呀。坐在这里的话,我就能第一时间知道你回来了。”


“那之后我每次独自出门,回来时都会看看那扇窗子。有几次我看着玄儿的剪影,甚至想,如果一直什么也想不起来,然后和玄儿就这么住下去,也不坏。

“不过那毕竟是不可能的事情。”


那天他们一起去散步,回来时恰好遇到火灾。他看着那栋房子里冒出的滚滚黑烟,忽然间感觉到一阵头痛。

他闭上眼睛,一个黑袍人出现在他的脑海里,兜帽压得低低的遮住了脸,看不清他的样子。

“你要是不用想起来就好了。”那是个成年男子的声线,有些熟悉,他听得出其中的悲伤意味,“要是永远这样,忘掉从前的一切就好了。”

然后他睁开眼,一切都消失了。面前依旧是熊熊燃烧的房屋。他偷偷瞥了眼旁边的人,玄儿神情凝重,正发出近乎冷漠的感慨。


“直到那时我还不知道那是死神,失忆让我连遇到过他也忘记了。”他闭了闭眼,“他最后说的话我没有听清,不过我确信我知道那是什么——他在叫我的名字。

“从那天起,我慢慢想起了一切。”


那个影子一直跟着他到暗黑馆。

看到鬼丸老的时候他一瞬间以为他们是相同的存在,可后来他逐渐发现并不是的。似乎只有他一个人看得到那个影子。第一次见到美鱼美鸟时他在前面引路,穿过那道掩饰成墙壁的门;和玄儿去十角馆时他闪现在楼梯转角,与玄儿并肩而立再从露台上俯身跃下;达莉亚之宴时他跟在鬼丸老身后,看到一半又消失不见;柳士郎坦白一切的时候他靠在墙角,从兜帽下隐隐约约飘出绝望的笑声。

然后是美鱼的死。凶手。火灾。玄儿把他推了出去留下遗言般的托付。逃出。北馆。废墟。放晴。重建。玄儿连尸骨都找不到了。再也没有人叫他“中也君”。


“重建暗黑馆的时候我像是做梦一样。什么都感觉不到。一切都不真实。那是我第一次真正参与一座建筑的设计,可我实际上并不知道要做什么。指引着我的与其说灵感,不如说是某种直觉,某种必然。我必须这样。非这样不可。死去的人在我耳边叫嚷,催促我把那些构想画下来。

“画图的时候那个黑袍人就在我身边。那是他和我相处最长的一段时间。他很安静,从不说话,大部分时候我甚至感觉不到他的存在,可一回头他就在那里。不过那时我也没空和他交谈。一切都得给重建让路。

“直到新的暗黑馆建成,我才有空问问他到底是谁。”


“死神?”他不太相信,又重复了一遍,“你说你是死神?”

“是的。”

“那我为什么还活着?”

“你对死神有什么误解呢?”那人好像觉得很有趣,“我没法决定你的生死,只是在你身边发生死亡的时候出现而已啊。”


“他说到死亡。”他顿了一下,仿佛在把这个词又一次细细咀嚼,“如果没有他那句话,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醒来。”


发生死亡。

是说谁呢?是美鱼吧。大概是的。可他不只出现过这一次啊。那代表着不只死了一个人。蛭山在这里是不被算进去的,那么就是望和、柳士郎、江南。没有了吧。不存在了吧。

可你为什么不愿意承认呢?他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苏醒了。你记得吧。有一次。他出现的时候。只有你们两个人。

无可避免地,他又一次嗅到了十角塔那潮湿发霉的空气。悬着的浮尘无休止地运动着,他被呛得咳嗽起来。恍惚中他看到那个逆着光的露台,玄儿静静地立在那里犹如一个单薄的剪影。死神站在他身边,他们的身形渐渐重合,然后死神突然不顾一切般一跃而下,玄儿就像被遗留在人世间的影子。他心中生出一股孤独的恐惧,好像玄儿很快也要被拖着掉下去,让他再也抓不住、连一颗尘土也留不下了。


“……所以,他的确死了,是吗?”

他闭上眼,不抱任何希望地确认。

死神沉默。过了不知多久,他再度开口,声音平静得近乎残忍:

“一般来说,没有死亡,我是不会出现的。”

浮尘散去了。

他捂住脸,感到眼泪正疯了般溢出来。那大概是刚才的咳嗽所致。


“他知道我。”他眯起眼睛,几乎是恶毒地笑着,“玄儿是故意的,故意把我推开,自己冲进去。他知道这样我就永远无法离开了。我被他锁在这里,这座岛上,这座馆里……用他的死。

“不过他的确了解我啊。他的办法起作用了。那之后我尽了最大的努力要逃离暗黑馆,可我逃不开他。我时不时会想起美鸟和美唯夫人,她们还活着吗?恢复过来了吗?喝红酒的时候我总会尝出铁锈味,酒杯里流动的红色液体让我无法抑制地联想到血液。也有时我的眼角会突然掠过黑色的人影,一开始我怀疑那是死神,可很快我就明白那是玄儿,他随时随地出现,伴随着我,而非死亡。

“一直是这样。我非得习惯不可,不然就没办法正常生活。终于有一天我发现我已经习惯得足以忽略它们了。我不知道这是坏事还是好事,那也许代表着玄儿已经消失了,也许更多代表他已经成了我的一部分。无论我承认不承认,我已经彻彻底底地被他同化了,再也没办法摆脱。

“不过对那时的我来说,这些并不重要,重要的是,生活还得继续。”


他赶回老家的时候,父亲已经去世了。

“你来迟了。”弟弟皱着眉说,那样子竟然有几分像母亲。在他印象里,弟弟一向是温和平静的,很少会露出这样的表情。看来这次父亲去世带给弟弟的影响很大。他想着。在吊唁的亲戚面前努力摆出悲伤的样子。


“奇怪吗?不过我对父亲的确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亲近感。他对我的抚养似乎更多的只是一种责任,我也出于同样的责任感尊敬他。我感受不到他的认可,至于‘亲情’,只能算是存在罢了。不过……”


“我会完成父亲的遗嘱的。”晚上坐在客厅,他有些突兀地挑起了话题,“和枝还好吗?我不在的时候辛苦她了。”

因为早有婚约,又是亲戚,他的未婚妻花房和枝便在他回来之前帮助弟弟打理后事。那是位很能干的女子。这样忙前忙后的确辛苦了——

然后他不小心瞥到了弟弟的侧脸。那是种夹杂着不甘的忧郁神情。

为什么?他思考着,回想着,白天忽略的、弟弟看着和枝的眼神他再熟悉不过了,每当他向玄儿提起未婚妻,玄儿都会以这样的眼神看着他。

是这样啊。明了的同时,他心里竟生出一股快感——这是你无法夺走的、再怎么样都无法从我这里剥夺的幸福。

“我会遵照父亲的遗嘱,尽快与和枝结婚。”他一字一顿、明明白白地重复了一遍。

看着弟弟努力掩饰着痛苦的神情,他的心里仿佛分出一部分,冷笑着,而剩下的一部分就负责把它压进最深处,不让任何人察觉。


“我对红次郎是怀有恶意的。我很清楚。他的存在几乎改变了我整个人生。”他抬头对着深蓝色的天花板,痛快地坦白曾被隐瞒的感受,“当然,那时候一切还不到不可挽回的地步,不过我对他怀有的恶意让我没办法不抓住这个机会让他痛苦。

“那个决定,即使放在现在,我也不会后悔。”


他本以为这次死神不会出现了,没想到却是出现在两年后的婚礼上。

那人隐在人群最后,不算显眼,却恰好能让他一眼看到。仪式结束后他穿过人群挤到那个角落,黑袍的男子悠闲地坐着,兜帽依旧遮住整张脸,半寸皮肤也不露出来。

“这里可不是葬礼。”他随手端过一杯酒,在死神身边坐下,“还是说,再过几分钟天花板就会塌下来,把我们所有人都埋在下面?”

“有些死亡是不能用肉眼判断的,而且我可不是只有在葬礼上才能出现啊。”死神说,话里带点笑意,他的嗓音和上次不一样,嘶哑得厉害,“青司君今天看起来很高兴呢。”

“是啊。”他笑了,坚信面前的人完全理解他为什么开心,“不祝贺我吗?”他歪着头,冲死神举起酒杯。

“死神的祝福可不是什么好东西。”对面的人似乎被这欢乐的气氛感染了,苍白的手从袍子里伸出来,也端过一杯酒,“不过,还是祝你新婚快乐。”

两只酒杯在半空中相碰,发出清脆的声响。


“现在看来,他倒是没来错,相对于婚礼,那的确更像一场葬礼的开端,可悲的是连在那葬礼上死去的人自己都没有意识到。我太低估红次郎了,也高估了婚约的作用,我以为没办法抢走的和枝,最终也还是爱上了他,甚至连千织都……

“我不是没有察觉,不过没办法,父亲的遗嘱这么要求了。虽然我一向不能算是个孝子,可总不能连他的遗愿也违背——而且,那大概是这么久以来,他向我提出的唯一一个必须完成的要求。

“所以她们必须是我的家人。这是我无法舍弃的责任,即便没有感情也是如此……更别说我的确爱过和枝。”

他忽然哑声了,低下头,侧脸匿在阴影里看不真切。半晌,他笑了,那是个有些苦涩的笑,带着决绝的弧度,锋利得像是十二月山崖上的坚冰,要连带自己一起割碎。

“所以说,我做的不算过分。我没办法不恨红次郎,他从我这里夺走太多东西了……不,我甚至觉得没有什么是他抢不走的。”

然后他眯着眼睛思索片刻,又补上一句:

“除了我的死神。”


那之后他身边没有人死去,死神也没再出现。他几乎要忘记死神的存在了,就像他几乎要忘记自己还曾经去过暗黑馆一样。随着他的馆接连完成,他开始想要把自己封闭起来,玄儿所谓“存在的实感”终于在他心里有了清晰的轮廓,可是他很快连这也要丢掉了。先和外面的世界做个了断吧。他想。要弥补我最后的过失。

于是他接下了古峨伦典重建钟表馆的委托。

第二次前往钟表馆时旧馆尚未封闭。满厅的钟表勾起了他不好的回忆。镶嵌在黑色墙壁上的座钟,弹出的舞蹈小人,独特的报时曲子,场景一幕幕在他眼前闪现,他被逼得有些无所适从。原来还记得啊。他感慨。我以为已经忘记了呢。

不过现在这样的回忆已经不能带给他更多的不适感。死去的人永远停留在那个时候,而他还在继续往前走。他很清楚时间是唯一无法改变的东西——不像古峨伦典。环视一圈周围的墙壁,这大概是他耗费了最多心血的机关了。可它们以后也是要死去的,这座钟表之馆,它诞生的意义就是以一种最盛大的方式死去——起码对他这个建筑师来说是如此。

“请允许我独自在这里待一夜。”他提出。

已是白发苍苍的古峨伦典长叹一口气,同意了他的请求。

“在你之后,它将封闭,直到一切终了。”行将就木的老人最后说,像是在吟一句诗。


“听起来像是童话故事,不是吗?傻大胆在闹鬼的城堡里住了一宿,得到了宝物和公主的垂青。”他自嘲地嗤笑一声,“不过童话当然是假的,在那里没有财宝也没有公主,只有徘徊不散的幽灵女孩——哦,对了,她也自称是死神。”


他所说的“待一夜”也仅仅是“待一夜”罢了。不知从何时起,他变得很难在夜里入睡,只能偶尔抓住白天的空闲补补眠。“都是夜行动物”,他想,你们的预言还是成真了呀。隐居之后夜晚逐渐替代白日变成了他的活动时间,而所谓“活动”,就是涂出新的设计,再在太阳升起时将它们全部丢弃。那是没有意义的事,可他别无选择。除了他的馆他不打算在世间留下任何作品。

现在他已经不再需要黑暗中的睡眠了,正如他也不再为任何人设计任何建筑。这次答应重修钟表馆,也是怀着一种微妙的、“未完成预期目标”的内疚,想尽力弥补些什么。

是在钟摆间吧,那件染了血的婚纱。虽称不上好奇,不过前往一观也未尝不可,毕竟是同样为了死去而诞生的礼服啊。抱着这样的想法,他悠闲地向钟摆间走去。没走多远,却忽然被身后的声音叫住了。

“您是……建筑师先生吗?”

他有些诧异地转身。面前的少女身着白纱,胸前一片被鲜血染红,整个人有几分透明,甚至可以透过她的身体隐隐约约看见后面的钟表。

“古峨永远小姐?”他思考片刻,试探着问。

“啊,太好了,建筑师先生还记得我呢。”少女舒缓地笑了,“而且您也不怕我呢,真好。”

你不过是个孩子罢了,即使变成幽灵又有什么好怕的呢?他想,却意外地遭到了纠正:

“不是幽灵,我是死神哦。”


“是的,她说她是死神。”


那时他已经没有什么好不相信的了。怀疑在过去耗去了他大量的精力,他的确正努力在不相干的事情上克制自己质疑的欲望。是死神啊。他想。那就是吧。总得让话题继续下来,既然这孩子孤独了那么久,而她的孤独,某种意义上他也是罪人之一。

“那你出现在我面前,是我要死了吗?”他随口打趣。

“建筑师先生应该知道不是的呀。”少女看上去有些迷惑,“您不是早就见过您的死神了吗?”

他想起过去见到的那个隐在黑袍里的身影,若有所思地点点头。

“那是谁要走了呢?”

“是父亲呀。”

他没想到永远会如此干脆直白地回答他。他原本以为死神是有很多规矩的。或者是那位自己给自己下了禁令?他不太清楚,也没打算问,他知道这是个不会得到答案的问题,和他做过的很多事一样没有任何意义。

“建筑师先生。”

永远忽然飘到他面前,近到令他视线有些模糊的距离。她开口,声音很轻,是他熟悉的忧郁口吻。

“建筑师先生,是活在逝者阴影下的人呢。”

他看到少女苍白的嘴唇,这才像是已经死去的样子。然后他忽然想起,最初听到这样的语气,好像还是在八岁那年。

他笑了。

“谁知道呢。”那时死神把手轻轻放在他头上,仿佛已经看透了之后的一切。


“她说完就消失了,没有什么‘啪’的一声,就是很安静地消失不见了。”


那一晚结束得很平静,他没有再去钟摆间看婚纱,自称死神的少女也没有再出现。而从钟表馆回去后不久,他就听闻了古峨伦典去世的消息。


“她是死神吗?我更倾向于,她是跟着真正的死神来的幽灵。在我印象里,死神是不会像她那样透明的。

“而在那之后,我开始思考。我在想她那句话的意思。思考的结果是,我很清楚地意识到,她是对的——死者能带给我的影响,的确比生者要大得多。

“或许我的确要一辈子生活在死者的阴影下。不过那倒也没什么不对。毕竟已经这么久了,我所遵循的到底是死者的遗志还是自己的意愿,连我自己也不太分不清了。”

他面无表情地说着,好像是在评价别人的故事。


“这次是我吗?”

死神再次出现的时候他已经见怪不怪了。十角馆的那架钢琴坏了,他正考虑要怎么处理它。这架钢琴也是老物件了,是千织出生那年买回来的。在他还把千织当作亲生女儿那段时间,他曾无数次抱着小小的孩子,握着她细弱的手指在黑白键上敲出不成调子的旋律。直到现在,千织偶尔回角岛,也还是会来这里弹上两曲。

“为什么青司君那么盼着自己的死亡呢?”黑袍的死神站在他背后,饶有兴致地俯下身来看他在琴键上戳戳弄弄,“吃过达莉亚之肉的人,可没那么容易死啊。”

“是吗。”他随口敷衍了一句,仍旧不厌其烦地折腾着那架钢琴,“说起来,你会弹钢琴吗?”

死神的声音听起来很想笑:“即使我会弹,也没有死神帮活人修钢琴的道理吧,那么善良的死神只有在童话里才会出现呢。”

他有些不高兴,没有再接话。钢琴的音准差得太多了,作为一个只能弹练习曲的半吊子,他真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把它校准好——更别说还有几个键干脆就不出声了。

“算了吧,青司君,你修不好它的。”死神默默地看了一会儿,叹了口气,“也没必要了,以后就用不到它了。”

“是这样啊。”他仍旧摆弄着钢琴,对死神的话恍若未闻。


“那个时候我就知道,这次要被带走的是谁。”


这是他第三次参加家人的葬礼。

对于千织,他态度一向暧昧不明。理智上说,身为一个孩子,她是无罪的;可情感上说,他又实在没办法亲近她。对和枝和红次郎关系的怀疑不时跳出来折磨着他,而每当看到千织,这种折磨的痛苦便倍增。

可这不代表他不为千织的死感到悲伤——他已经接受了太多次死亡了,没人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尽头。

他俯下身,细细地看着棺中的少女。那苍白的、毫无血色的嘴唇让他想起在钟表馆遇到的幽灵。她的幽灵会是什么样子呢?她还年轻,正是最好的年纪,大概连灵魂都是澄澈的蓝色吧。他一点点在脑海里勾勒着幽灵该有的样子,只有他一人能看到的死神站在他对面,玻璃上映出两人虚幻的影子。

我还能见她吗?他在心底发问。

“其实你并不想见她吧。”死神上半身越过棺材在他耳畔低语,声音依旧嘶哑。

他惨淡地扯了扯嘴角。被看穿了吗?似乎是的呢,在他自己还没意识到的时候。多好啊,他的死神了解他一向甚于他自己,如果玄儿还活着,大概也能做到这样吧。不过是的,他的死神说对了,以生者形态存在的死者对他而言没有任何意义,他绝不可能对着一片灵魂的残像号啕大哭来抒发自己的思念之情。要走出一段因死亡而引起的悲伤是很容易的,这通常被人们称作坚强,可他只感觉到空洞——停留在空洞里是一件令人恐慌的事,所以他必须尽快走出来。

其实我并不想见她。他默默重复着死神的回答。就像我从未抱有玄儿还活着的希望。他仿佛陷入了诅咒,一切话语,只有在发言者死后才被他记住;一切要求,一旦提出者死去就立刻被他刻上石板。母亲如此,父亲如此,玄儿如此,现在千织也是这样。

他从名义上的女儿身上,确实读出了她所怀的罪恶感和愧疚感。那就像他幼年所见的焦黑的废墟一样,本该一辈子压在她背上。可她离开了,以一种近乎荒谬的方式,这或许可说是幸运?他还记得最后一次见面时千织的眼睛。她的眼睛在说,我们应该赎罪,我们所有人。

那架老钢琴被他搬回青馆,收在杂物间里,没人再碰过它。


“她要求我们赎罪。现在我们做到了。和枝已死,红次郎将在悔恨和怀念中度过余生。至于我……我也一样。

“不过死神先生,”他转过头来看着立在蓝色墙壁边上的黑袍人,“你真的不愿意告诉我你是谁吗?我可要死了啊。”

没有回答。死神笔直地沉默地站着,像一尊了无生气的雕像。

“好吧。既然你无论如何都不回答我。”他说,“不过这也没关系,你就好好地看着吧。”

斗篷下的身影似乎动了一下。他瞥了眼身边的死神,轻笑一声。手中的打火机窜起火苗然后连带着火星一起被丢到不远处,他很随性地把自己摆成一个“大”字型——十分不符合他做派的行为。被煤油浸湿的布料紧贴着后背的皮肤,让他感觉到些许不适,不过现在再纠结这些小问题,似乎也没什么必要了。

火苗熄灭得很快,可在满是煤油的木质地板上要燃起来也只是一瞬间的事。火势越来越大,火舌顺着衣摆燎遍全身,他闻到皮肉烧焦的味道,却出乎意料地感觉不到疼痛。巨大的热浪席卷了整个空间,连空白都被点燃,被吸进鼻腔的仿佛不再是空气而是熔岩。他想要说话,可是喉咙嘶哑得已经听不出人类的声音。

他无奈地张了张嘴,双眼透过被高温扭曲的空气看着死神。

你来兑现你的承诺吗?他嘴唇开合着,无声地问。

你来带我走吗?


“是啊,中也君。我们该走了。”


死神摘掉黑色的兜帽,露出那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——浦登玄儿的脸。

你的中也君不是早就死了吗?他死在那场婚礼上,还接受了你的祝福呢。

死神向躺在那片灼目赤色中的人伸出手来。他的声音温柔而嘶哑,听得出被火焰燎过的痕迹。


“怎么会呢?我的中也君不是一直在这里吗。”


中村青司过去一共见过四次死神。

第五次他终于看到了死神的样子。


“那就走吧。”


他笑起来,火焰中映出他残破的面容。








——END


想写一个,活在死者阴影下的青司。

虽然没写出来(你还好意思说)

对不起因为回头看感觉哪哪都不对所以先把tag撤了(跪)

评论(4)
热度(72)
  1. 共5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
© 燼灰 | Powered by LOFTER